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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宗焜 | 再想追随已无因:悼念裘锡圭教授

2025-05-10 00:15:00 0

1995年,本文作者获北大博士学位,与裘锡圭先生合影。

听到业师裘锡圭先生过世的消息,无比震惊与悲痛。三月底我去参加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会议,会前去看望了裘先生。我看他精神还很好,尤其头脑非常清楚,甚至记得每一个学生下一代的名字,并关怀备至,感觉先生还是比较健康的。没想到才隔一个多月,他却离开了我们。

回想1990年夏天,第一次到北京拜见裘先生,匆匆已经过了三十五个年头,往事历历,却只能追忆。那年,我几乎是抱着朝圣的心情来到北大,希望考入裘先生的门下。住进北大勺园后,我先用电话跟裘先生联系,表示了前去拜见的心愿,但裘先生说他要过来。当时裘先生已经是望重士林的学界泰斗,我怎么敢当,但他说:“你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一定找不到。”坚持他过来。现在我每次经过当年住的招待所,都仿佛看到那个巨人的身影,那是我北大生涯的起点。

第一次见面后,我把很不成熟的硕士论文给他,并表达希望从学的意愿。他接过论文看了几天,后来跟我说:“你的路子,跟我是对的。你要报考我当然欢迎,但你得考得上。”我冲着这句话,努力拼搏。在当时台湾并不承认大陆学历的情况下,终于考进了北大,成为裘先生的一个台湾的博士生,也是唯一的一个。当时裘先生特别问我:“你不考虑学历承认的问题吗?”我说我只希望学到真本事,不考虑其他。我对当时破釜沉舟的决心,不曾后悔过。

裘先生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和不假辞色,是大家都知道的。当时我们各个考核环节需要成绩的时候,他总是问助教多少分及格,然后就给一个比及格多几分的分数。但我们都没有任何怨言,师兄弟的共同认知是:跟裘先生比起来,我们都是不及格的。

1995年,裘先生批改作者的博士论文。

记得我曾经写了一篇文章请裘先生看,先生几乎像改小学生作文那样认认真真地改,边改边说,有时甚至是边改边骂。我们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,我们也恨自己不成才。每次要改文章,沈培师兄都和我一起去,说他也跟着去学习,但往往是他陪着我一起挨骂。有时候师母会在旁边说:“净听你骂人,就没有一点好的吗?”老师总说:“好的就好了,何必说?”如果要说我们有一点出息,都是在裘先生的严格要求下锻炼出来的,让我们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。很多时候,我们自以为都注意到了,但裘先生总能找到不足或不对的地方。文章改出来之后,裘先生总是很无奈地叹一口气说:“也只能这样了。”他是叹了一口气,但对于我们来说是松了一口气。不管多么不成熟,至少他是放行了。

我的博士论文是殷墟甲骨文字表,主要是整理甲骨文字。我记得在答辩前的三个月里,先生除了外出开会之外,每天都跟我一起核查我所列的文字,几乎是逐一过滤。到交稿的前一天晚上,他还跟我说哪里有问题要修改,我奋战了一整夜才处理好,终于得到那个“也只能这样了”的无奈叹息。但我想,再也没有人愿意这么用心地帮我改论文,尽管其间也不免于挨骂,但是想想有几个老师愿意这样用心地骂你!

裘先生为本文作者著作题写书名。

有一次裘先生跟我说:“你也不要整天搞甲骨,也需要休息。”一向严格的裘先生,怎么还会讲这样温馨的话?还来不及感受春风化雨,他接着说:“休息的时候看看金文。”这是怎样的一种夙夜匪懈呀!先生所说的休息,就是拿不同的古文字材料来换换脑筋。他就是这样一个一心惟一念的学者,全身心都投注在古文字上,似乎除了古文字学之外,其他的东西都分不走他的心思。他的成功,绝不是偶然的。

一次闲聊时,裘先生说:“做人及格,做学问才有意义。”还说:“学问好,要让人家觉得对他有帮助,而不是让人家难堪。”这些话影响了我一辈子。

1992年,胡厚宣(图中)、裘锡圭(左三)访问史语所。左二石璋如。

我本来应该在1994年夏天毕业,但年初时,史语所希望我回去工作。我跟裘先生商量,他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。但剩下几个月论文肯定完不成,于是建议我申请延长一年。在那个年代,延期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,但我还是申请了。于是,我先进入史语所工作。2016年冬天,北大中文系已经提出希望我回母校任教,当时我正在复旦访学,却没敢跟先生说此事,心想如果他不赞成,就很被动了。访问快结束时,先生问我:“听说北大要你回去?”我说有这件事,但还没有最后决定。他问我待遇怎么样,我跟他如实汇报,他说“那还可以”。熟悉背景的人都知道,这短短四个字,简直一字千金。于是我又从史语所回到了北大。我深切地感受到,尽管他对我们要求严格,但也总是为我们作最周全的考虑。

2022年,本文作者在北大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生毕业。

裘先生是古文字学的领跑者,引领这一代的学人前进。我很惭愧跑得慢也跑不好,但很荣幸能够追随在先生门下。相信裘先生的精神能够引导一代又一代的学人继续前进。人生难免代谢,但我相信精神不死。(作者为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)

李宗焜

责编 刘小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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